1962年第12期的《數學學報》上發表了陳景潤的《給定區域內的整點問題》。全文氣韻非凡,頗有空山絕響、聲震環宇之勢。1963年,他又在《數學學報》發表了《圓內整點問題》的論文,此文以大家之風,改進了華羅庚的結果。
陳景潤成了數學所出名的怪人,話很少,有時,會不聲不響地站在同事的后面,看人家在做什么。別人看他個子稍小,眼睛卻不乏銳利,只須看一眼,就把你做的課題看個一清二楚,就在你正為那個課題熬盡心血而不得其解的時候,陳景潤的論文已經赫然印成鉛字,公諸于天下了。于是,那每一個字都仿佛幻成了嘲弄的眼睛,直瞅著你,讓你氣得七竅生煙。這種帶有孩子氣的惡作劇,不止一次。有了他,別人的研究工作經常成了無用功,結果,不少人都思忖著改行,改變研究方向,以免和陳景潤撞車。這個來自福建的外表邋邋遢遢的漢子,厲害得讓人可怕、可恨,卻又奈何他不得,或許,正因為如此,陳景潤無意中得罪了不少人,“文革”大亂,人們乘機毒打他,妄圖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槍打出頭鳥”,“出頭椽子先爛”,“者易折”,這些民間諺語都應驗在他頭上了。這確是有深刻的社會和文化背景的。
他一介書生,全然不懂這些世俗,仍是全神貫注地做他的數論研究。一個脫俗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時是很孤單的,陳景潤無暇去想這些,在經歷了幾場鏖戰之后,仿佛是攀越群山峻嶺,終于看到美麗至極的頂峰在向他微笑了,這就是攻克夢寐以求的哥德巴赫猜想。
陳景潤從什么時候開始向哥德巴赫猜想挑戰,至今說法不一。他太內向,對自己從事的項目向來守口如瓶,連最要好的同學、同鄉也不輕易透露。從他的工作日程推算,估計是在1964年,當時,數學所絕大多數人都根據上級的安排,去參加農村的“四清”了,陳景潤身體太差,平時又給人一種不過問政治的印象,于是,留了下來。他正好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隙,實施他宏偉的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戰略。
早在1900年,德國數學家希伯爾特在國際數學會的演說中,把哥德巴赫猜想看成是以往遺留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并介紹給20世紀的數學家來解決。然而,它委實太難了,1921年,英國數學家哈代在哥本哈根召開的數學會上說過,猜想的困難程度是可以和任何沒有解決的數學問題相比的。
人類的攻堅精神是非常可貴的。解決這道難題不僅僅在于它的本身,因為,它跟解析數論中所有的重要方法都有聯系。它的解決,可以提高解析數論的總體理論層次,而且還可以把它的結果推廣到代數領域中去,從而引起數學領域中翻天覆地的變化。牽一發而動全身,其重要意義和迷人之處便在于此。難怪華羅庚會為之長嘆不已:“哥德巴赫猜想真是美極了!可惜現在還沒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它。”
近70年來,世界數學界奮不顧身的攻堅者絡繹不絕,恰似不斷刷新世界紀錄的競賽:1920年,挪威數學家布朗首次打破寂寞,證明了(9+9);1924年,德國數學家拉代馬哈證明了(7+7);1932年,英國數學家埃斯特曼證明了(6+6);蘇聯數學家布赫夕塔布于1938年和1940年分別證明了(5+5)與(4+4);1956年中國數學家王元證明了(3+4),同一年,蘇聯數學家阿·維諾格拉多夫證明了(3+3),1957年,王元又證明了(2+3)。這些結果的獲得,是非常不簡單的,但它們的缺點在于兩個相加的數中還沒有一個可以肯定為素數的。
早在1948年,匈牙利數學家瑞尼另辟蹊徑,證明了(1+b)。這里的b是常數,用他的方法定出的b將是很大的,所以一時人們無法定出具體的b來。1962年,我國數學家潘承洞與蘇聯數學家巴爾巴恩各自獨立證明了(1+5),1963年,潘承洞、巴爾巴恩、王元又都證明了(1+4),1965年,阿·維諾格拉多夫、布赫夕塔布和意大利數學家朋比尼證明了(1+3)。捷報頻傳,距離美麗的頂峰只差二步之遙了。
猶如攀登珠穆朗瑪峰,越是接近絕頂,越是險象環生。冰川下,幽幽的深淵恰似魔鬼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吞噬冒險者。心氣很高的陳景潤在剛進數學所的時候,一位同學、同鄉問他的志向,血氣正盛的陳景潤曾經響亮地回答“‘打倒’維諾格拉多夫!”誰曾料到,這一回,陳景潤真的要向世界級的數學大師維諾格拉多夫挑戰了,他要算出(1+2)。
維諾格拉多夫是用“篩法”攻克(1+3)的,根據他的分析,“篩法”已經發揮到極致,要想再向前一步,必須另辟新路。陳景潤不盡相信他的話,他決定對“篩法”進行重大改進,向(1+2)發起最后的沖擊。
熬過了多少日日夜夜,付出了多少艱辛和心血,委實很難計算了。石破天驚,一臉疲憊的陳景潤在1966年春,莊重地向人們宣告,他得出迄今為止世界上關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最好的成果〔簡記為(1+2)〕,他證明了:任何一個充分大的偶數,都可以表示成為兩個數之和,其中一個是素數,另一個為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消息傳開,數學所震動了。
此時,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的前夕,山雨欲來風滿樓。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刊登批判《海瑞罷官》和“三家村”的文章,知識分子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劫難。大禍將臨,風云突變,處于急風暴雨中心的北京,更是人人自危。誰也無法預料,厄運會在什么時候落到頭上。
中關村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到處都是大字報。昔日文質彬彬受人尊敬的學者、專家,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喪魂落魄的“牛鬼蛇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的殘渣余孽”等等,掛牌、游街、示眾,被“一腳踩在地上”,還要“永世不得翻身”。身穿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揮舞著軍用皮帶,耀武揚威地從街上走過,他們大多數是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居然把打人視為是可以稱雄于世的“革命行動”。
每一個單位都出現了扎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數學所當然也未能幸免。當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涌向陳景潤,把他當做“寄生蟲、白癡、傳染病患者”揪出來的時候,他茫然不知所措,一雙疑惑的眼睛瞅著這群瘋狂的人們:世界,怎么了?人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平時不過問政治的他,政治毫不留情地來過問他了。而且,如此的嚴酷,如此的不容商量。這是一個極端蔑視法制、真理、事實的時代,幾個人、十幾個人或有一小伙人認為你是什么,便可以隨便給你羅織罪名、上綱上線到嚇人的程度,給你戴上一頂頂帽子,你無法申訴,也無處無人聽你申訴,只好認了。不知有多少正直的靈魂,受到無端的鞭笞,以至扭曲、變形,甚至毀滅。毫無人性地蹂躪人格、尊嚴是極端殘酷的。
數論王國中縱橫馳騁的瀟灑騎士,在現實世界中被丑化為一錢不值的垃圾,昔日的輝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甚至連極為神圣的哥德巴赫猜想也遭到莫名的褻瀆:批斗陳景潤的人唾沫橫飛,用最時髦的“革命”性的語言宣布: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吧!(1+2)有什么了不起!1+2不就等于3么?吃著農民種的糧食,住著工人蓋的房子,有解放軍戰士保護著,還領著國家的工資,研究什么1+2=3,什么玩藝兒?偽科學!
最令陳景潤不解的是,說這種話的人不是不懂數學、數論的人,他們明明知道數學,且研究頗深,對哥德巴赫猜想這道代表世界數學水平的名題,更是了如指掌。然而,卻故意這么誹謗他,丑化他,這些人莫非是瘋了?
西方的社會學家以人有人性和獸性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側面,來解釋這種非常時期的荒唐。實際上,這是“文革”時期極“左”思潮泛濫成災的結果。整個社會權力的失控和在極“左”思潮煽動下私欲派性的惡性膨脹,幾乎使所有的真理都受到顛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陳景潤怎能逃脫這場劫難?
一身清白的陳景潤,徐遲曾這樣描繪他:“他白得像一只仙鶴,鶴羽上,污點沾不上去。而鶴頂鮮紅;兩眼也是鮮紅的,這大約是他熬夜熬出來的。”這是詩人深情的禮贊,嚴峻的現實是,美麗的仙鶴正經受著無情的討伐!
他是屬于室一級的“牛鬼蛇神”,外出時,必須自己掛好造反派賜給他的牌子。那是一塊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三合板,上面用墨寫著他諸多的罪名,一根細繩拴著,牌子不重,但是,那惡意的誹謗和邪惡的侮辱,卻如沉甸甸的大山,壓著身體瘦弱不堪的他。去食堂買飯,也要掛著。回來時,陳景潤把牌子摘下來。精于計算的他,偶然發現了牌子的特殊用途,恰好可以用它遮擋從窗外射來的陽光。他用那臺舊的收音機抵住牌子,擋在窗前。屋內,居然顯得溫馨了許多。
高貴的數論已經被人踐踏得不如一張草紙了。但陳景潤像癡心不改的戀人,仍一如既往地戀著它。此時,他已搬到那間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鍋爐房”中,沒有鍋爐,凸起的煙囪占了一個顯眼的位置,進門的左側,正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斷腿的凳子橫著放倒,正好坐人,床,就成了書桌了。他伏在床上,仍然算他的數學。
1966年6月,雖然發表了他那篇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的論文,但他知道,證明過程還有許多不足:過于冗雜,不簡潔,還有失之偏頗和不甚明了之處。仿佛是上山的路,他上了峰頂,但路線尚不清晰,他要進一步完善它,簡化它。窗外,門外,濁流滾滾,囂聲震天,陳景潤揩干了臉上被啐的唾沫,深埋所受的創傷,仍是鉆研他的數論。“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不得不佩服和贊嘆陳景潤那已是癡迷得無法自拔的精神。
當運動深入發展,目標逐漸轉移到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新階段以后,陳景潤漸漸被狂熱的人們忘卻了。因為,較之于諸如國家主席劉少奇、前國防部長彭德懷和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等大人物,陳景潤真的算不上什么。他開始把牌子提在手上,一手拿著碗,一手提著那塊牌子,見沒有人為難他,慢慢地,那塊牌子便靠在窗前,只發揮它遮擋陽光的應有作用。他終于明白了,他也可以“自己解放自己”的。
圍繞著陳景潤這篇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論文的發表,中國科學院有關部門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應當佩服仗義執言力排眾議的關肇直,他奮勇為陳景潤的輝煌成果擔當起力薦發表的重任,面對種種懷疑甚至無端的責難,拍案而起,慷慨而激越地宣告:
“我們不發表陳景潤的這篇文章,將是歷史的罪人!”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如驚雷橫空,江河瀉地。真理的光輝終于戰勝了邪惡的陰影。
1966年第17期《科學通報》,陳景潤的《大偶數表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赫然印在上面了。幸運的陳景潤,趕上了“文革”前夕,這家權威雜志的最后一班車。此后《科學通報》就被迫停刊了。
該文的發表,曾引起世界數學界的強烈反響,但不少人抱著懷疑的態度,不大相信中國數學界有此等奇才。同時,文章本身也確實存在有待改進的地方。很可惜,中國已卷入“文化大革命”的旋渦之中,烽煙漫天,斯文掃地,誰也無暇去注意國際上的反應,更沒有人去重提陳景潤幾乎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輝煌成果。非常歲月,黑白混淆是非顛倒,陳景潤更是沒有想到,一場帶有毀滅性的災難正向他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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