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華羅庚與陳德泉、計雷(右)在一起討論數學問題。 初印象
我于1960年考入中國科技大學數學系,華老時任該校副校長兼數學系主任,他也是我復變函數一科的任課老師。課堂是我和華老最早的接觸,從一個普通學生的角度,我十分仰慕他的淵博學問。
記得1965年2月,也就是我畢業的那一年,華老開始了對統籌方法的試點。他組織了一批學生放棄畢業論文,到工廠去開展實踐工作。我有幸成為其中一員,去了北京774廠(北京電子管廠)。在半年的時間里,華老是我們的帶隊老師,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之間的接觸多了起來。在我眼中,華老從高高在上的學術權威成了日日相伴的親切長者。
那年臨近畢業的一天,我們全年級1000多人正頂著酷暑在學校里挖游泳池,作為給科技大學的畢業獻禮。當時有人叫我說華老找我,我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當時對我表示,準備把我留下,給他當助手,問我愿不愿意。
我對華老那天說的話印象極為深刻,至今記憶猶新。他問我,你留下來給我做應用助手,成果不見得能被學術界承認,“你怕不怕以后別人說你沒學問?”我當即表示為經濟建設服務,給社會創造財富,是最光榮的任務,很樂意從事這份工作。
作為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我們一直被灌輸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年輕人更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而華老作為我國解析數論、典型群、矩陣幾何學、自守函數論與多復變函數等多方面理論研究的創始人與奠基者,將工作重心轉入應用領域,以群眾運動的方式開展“百萬人的數學”(華老在英國講座時海報的標題),絕非易事,更非一蹴而就的事情。
華老拖著有殘病的身軀,將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都奉獻給了應用實踐這一道路,而且至死不渝,開創了中國數學應用的先河。1974年冬華羅庚應邀到廣西推廣優選法、統籌法期間參觀南寧手扶拖拉機廠。
放下手中的鞭子
當時學界流傳著兩條鞭子的說法。一種是拿著理論的鞭子打應用,還有一種是拿著應用的鞭子打理論。華老生前多次評價這些舉著鞭子的人都是既不懂理論也不懂應用的人。
華老1963年給毛主席寫了一個匯報,內容我沒有親眼見過,事后他給我們講了主要的思想,就是下決心,走出象牙塔,把學到的知識用于實踐,為社會為經濟建設服務。毛主席在1963年3月18日回了信,“壯志凌云,可喜可賀”,短短八個字堅定了華老的想法,讓華老深受鼓舞。從此,華老有了一種當仁不讓的氣魄。他說,我不搞誰搞呢?我去做應用,總沒有人會說我沒學問。
兩年之后的1965年7月21日,毛主席給華老來了第二封信,“來信及平話早在外地收到,聽說你到西南視察并講學,大有收獲,你現在奮發有為,不為個人而為人民服務,十分歡迎!边@讓華老深受鼓舞,更讓華老激動的是這封信以“華羅庚同志”稱呼(前一封信是“華羅庚先生”),表達了主席對華老的懇切與認同。
在進行理論研究時,華老對學生的要求是面壁十年;從事實踐活動,華老的哲學是走出去,以培養解決實際問題的本領。他經常講,想以高深的理論讓群眾聽不懂,這是很容易的事情,如何講得讓群眾都明白,這才是真正的本事。解決問題,不在解決方法的水平高低,而在于解決問題的效果大小。即使只使用了最簡單的加減乘除,只要解決了問題,就是好樣的。
因為華老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自然常常遭受“持鞭人”的非議,好像華老走遍大江南北只在游山玩水。這簡直就是冤枉!
華老腿有殘疾,根本不能爬山。我們需要上山考察時,華老都在山下,邊做筆記邊等待。記得1965年我們在西南三線試點時,大都走的是在陡峭的山上摳挖出來的道路,隨車上山本身就是極危險的事情。我們居住在帳篷里,上廁所也只能在傾斜的山坡上就地解決。華老有腿病,不能下蹲,在山坡上方便時都必須有人拉住他,其中的辛苦真是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華老身先士卒,引領著我們,走遍了一個個地方,解決了一個個難題。
1979年華羅庚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紡織企業推廣優選法 龍方法
前些天美國紐約城市大學的一位博士采訪,他說國外把華老推廣應用數學的方法(即優選法統籌法)叫做龍方法,這個比喻非常到位而且形象,我很有認同感。
優選法統籌法的推廣是以省為單位展開,華老生前我們實踐的范圍已經達到了28個省、市和自治區。在各省做推廣時,都是以華老的報告為開篇,是為龍頭。一個報告的聽眾數量之多(除主報告會場之外還要設立多個分會場,同時播放廣播,助手們在分會場做現場演示),往往可達10萬人以上,恰似長龍追彩球。
實踐的過程也是如此。我們來到一個省市,基本上是100多人的總隊,總隊按照地區分成若干個小分隊,每一個小分隊到一個地區或者城市,再分成機械、化工、建筑等若干組。這些組在各行業分頭進行實驗,成功后進行推廣。這種類似群眾運動的普及工作以優選法統籌法為核心,環環相扣,也像一條蜿蜒舒展的長龍。
隊伍的組建上,華老根據不同的行業需要,組建臨時隊伍,優勢互補,資源整合。來則成形,去則成氣,工作效率往往很高。
優選法統籌法實踐
1977年我們在山西大同口泉站,任務是突擊運輸100萬噸存煤。口泉站是全國最大的運煤車站,負責臨近9個煤礦的煤炭運輸任務,煤運量大約相當于全國的3%。當時的老大難問題是100萬噸煤運不出去,而且自燃,但是北京等地恰逢冬天卻嚴重缺煤。 華老派我到當地,我在大同找了一個學數學的人,一共3個人的小組,用1個月的時間做出實驗方案。實驗的當天,華老冒著大雪趕到口泉站,觀看我們的實驗結果。我們以日裝車輛為指標,利用統籌方法解決了上水、除灰、加煤三排隊問題,在實驗的當天日裝車輛就從原來的700多車增加到800多車,增長率為20%。最終日裝車輛達到1503車,比原先翻了一番。這個“優選節油與鐵路統籌”項目后來獲得了中國科學院科技進步一等獎。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實驗成功后的慶功會上華老的講話,結尾是這樣說的,“北京太缺煤了,你們是為北京做貢獻,為全國做貢獻。我是人民代表,我代表人民感謝你們!边@句話實實在在,但是很感動人。 在從1965年開始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我們的工作都是以微觀為主,以解決具體問題為主。
1982年,萬里同志找到華老,讓他為國家的長遠規劃做些工作。他對萬里同志說,我現在正在打基礎,正在仔細清除信息、數據中過量的水分。但也從那時開始,華老開始組織我們進行一些宏觀性的項目,如兩淮煤炭十五年發展規劃,準葛爾露天礦規劃,等等。華老生前也已經開始了有計劃的安排大范圍的國民經濟優化理論研究。
最后一天
1985年6月,應日本亞洲交流協會邀請,我們一行8人赴日進行國際交流。當時華老的身體情況很不理想,之前有過3次心肌梗塞。按醫生的說法,華老即使住在醫院,如果舊病復發,搶救成功的機會也不會超過1%,在此情況下,華老的夫人就非常反對華老出行。然而華老是個非常執著甚至倔強的人,他(時任政協副主席)給中央打報告,表示希望前去。在此情況下,華老的學醫的兒媳被安排隨隊同行。
華老到了日本,受到了極為廣泛的歡迎。由于優選法統籌法在中國推廣和應用獲得成功,在國際上得到廣泛的稱譽,因此不僅是學術界,更是受到了注重實踐的日本企業界的歡迎。從6月2日出發到6月12日,在10天的時間里,華老都處于一種高度的興奮狀態。
6月12日下午3點半,華老在東京大學做報告。他報告的內容幾乎是對他一生的總結,從學術到實踐,一一敘述。講到興奮處,華老西裝也脫了,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著拐棍當教鞭,激情澎湃。我依稀看到了60年代初華老執教時的翩翩英姿。
一個不太順利的情況是,會場配備的日文翻譯對專業術語翻譯比較困難,在征得在場聽眾的同意后,華老用英語演講。也就是說,如果使用翻譯,華老還可以利用翻譯的間隙稍事休息,可是改用英文后,華老的演講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但也意味著沒有時間休息了。
華老在報告過程中始終處于高度興奮的狀態,內容也非常精彩。但華老坐下后,在鮮花還沒有送到面前時,他就緩緩地倒下了。
華老倒下不到三分鐘,東京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就趕到了。多人輪流做人工呼吸和電擊,仍然沒有取得明顯的效果。后來華老被轉到東京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進行搶救,中國駐日本大使等也都趕到了現場。大使代表國家向日本醫生表態,希望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搶救。
搶救過程大約持續了5個多小時,在此期間甚至有醫生勞累暈倒。期間曾提出了多種搶救方案,比如我們提出進行更換心臟手術,但以華老當時心臟大面積壞死的情況下,已經完全不可能實施。在那5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停止搶救就意味著死亡。晚上十點九分,在已無可挽回的情況下,醫療小組宣布華老逝世。
當時原計劃將遺體接回國內,后來改為在當地火化,靈堂就設在東京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里。我們陪著華老走過最后的一段旅程,為其守靈。6月15日國家派專機將華老的骨灰運回國內,華老回到了他深愛的同時也深愛他的祖國。
計雷:二十年的記憶——追憶華羅庚老師 在工人中推廣優選、統籌“雙法”的華羅庚
科技人物2005.8.30 |